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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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蒼穆聽見有通傳說褚氏少主請他去滄川峰的時候,一時都不敢相信聽見了什麽。

“他怎麽進了昆侖?”蒼穆驚站而起,質問階下的清微長老:“守門的執法長老何在!誰放他進來的,誰準許他擅自去滄川峰?”

“掌門,守門的何長老已經在門外請罪,但何長老發誓沒在門口看見過任何人影。”清微長老神色也有些驚動,低聲說:“誰也不知道他怎麽進來的,還是滄川峰附近巡視的弟子看見有人站在滄川峰頂,過去查問,他只說請您過去,便站在那裏再一言不發。”

蒼穆聽見這些,沈默良久,冷哼道:“什麽誰也不知道,是誰也不敢說吧,分明是他修為已高過這宗門所有人,才可在我昆侖如入無人之境、來去自如。”

清微長老露出羞愧的神情,蒼穆又哼一聲,大步往外走:“走吧,去看看那小子搞什麽名堂。”

去滄川峰的路上,蒼穆還在心裏思索,褚無咎聽說如今被血羅剎收作了義子,也不知跑來這裏是不是被血佚羅剎授意,但褚無咎畢竟是明朝的未婚夫,蒼穆還是把他當半個自家孩子,本心其實並不懷疑他,倒是更想問一問明朝的情況,昆侖被妖魔大軍圍困,許久沒收到那孩子的消息……

帶著紛繁的思緒,他落在滄川峰上,一眼就看見褚無咎。

青年鶴帶綸巾,長身玉立,他站在小洞府門口,寬大的青麂裘像某種龐大獸類天然冰冷的皮毛,被風吹得輕揚起伏。

蒼穆剛想開口,就聽見他淡淡說:“蒼掌門,我請您幾位進來。”他轉身就走。

清微幾人露出驚愕之色,蒼穆皺眉,大步走進去。

他往日來滄川峰頂多是去正峰那邊找大師兄議事,明朝是晚輩,又是小姑娘,因此蒼穆沒進過她這座小洞府。

他看著褚無咎熟悉地往前走,穿過水池、花園,面前是一座被毀了的小樓廢墟,迎面只有孤零零一面墻,墻上畫著幾叢青竹,那本該清雅的顏色,卻因為在斜落的昏光,顯得黯淡寥落。

一顆珍珠大的珠子趴在墻邊,看見蒼穆幾人來,心情覆雜地輕輕晃動。

褚無咎手扶在墻上,緩緩用力,墻壁打開,蒼穆幾人順著看去——

蒼穆看見此生難忘的景象。

龐大的靈光與魔氣扭曲廝殺,簌簌如霧寒氣,籠在冰玉榻上的人身上。

蒼穆清微幾人呆呆看著那人影,清微猝然震驚大喊:“大師兄!”

那聲音出口,才發現竟已哽咽嘶啞。

蒼穆眼眶無知無覺泛紅,他下意識想上前,卻被一只手攔住。

他猛地扭頭怒視,那年輕人以漠然平靜的姿態站在旁邊,目光望著結界中那道隱約的人影。

“衡明朝把他偷偷帶回來,把他藏在這裏。”褚無咎淡淡說:“他本早該死在仙魔戰場,卻被生生拖著活到現在,侵蝕的魔氣與他自身的靈氣廝殺不休,如果他最終吸收了靈氣,他也許能活,如果魔氣徹底占據他的靈智,他就會變成世上最大的魔。”

“這場廝殺,也許十年,也許百年,也許永遠也不會真正決出勝敗…這倒也沒什麽關系,衡明朝甚至不奢求他醒過來,她養著他、守著他有一口氣,就覺得心裏安定,他活過來、或者有一天徹底死了,也無礙大局——但如今不一樣”

蒼穆聽見他用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語調:“血羅剎受了重傷,神智已近癲狂,他在不擇手段地尋找衡玄衍的下落,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找來昆侖,等他到了這裏,一一個昏沈而魔氣纏身的衡玄衍,會是他最好的補品。”

蒼穆思緒亂糟糟怔怔看著衡玄衍,聽見那一句“補品”,有如冰水灌頂,悚然全身寒透,他想都沒想到怒聲大吼:“放肆!”

褚無咎神色絲毫未變,平靜而無情地回視著他

“蒼掌門,您很清楚,我在說什麽。”褚無咎溫和說:“您更清楚,作為昆侖掌門,乾坤仙門之首座,這個時候,您有責任做出什麽決定。”

旁邊的清微長老倏然紅了眼。

“你想我們殺了大師兄。”這個從來脾氣最好的昆侖長老第一次勃然大怒,他厲聲:“你以為這是誰,這是滄川劍尊!這是昆侖太上長老!是正道至尊!”

“他曾為乾坤蒼生祭劍、戰死仙魔戰場!”清微長老哽咽:“他是明朝的師尊,是你的岳丈,你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,你小小年紀,怎麽有這樣狠的心腸……”

褚無咎沒作無任何辯解,他的神色清冷溫和,甚至毫無變化。

他當然有這樣的心腸,衡玄衍早已是個不該活的人——是衡明朝不願意死心,硬把他拖回來,費盡心思地藏著、守著,讓他這麽不死不活拖著。

這又有何意義,舊日的英雄霸主,就應該留在舊日裏,痛快地死去,留下一片浩大英名,還好供人千古傳揚稱頌,遠勝過今日不死不活躺在這裏,渾渾噩噩、茍延殘喘。

血羅剎早晚會死,衡玄衍又怎麽不可以死。

褚無咎並不理會這些無關痛癢的埋怨,只看著蒼掌門。

他冷眼看著這個迅速衰老而疲憊的中年男人嘴唇顫抖,深凹的眼窩閃動著難以形容的覆雜情緒和淚光,蒼穆猛地閉上眼,像陷入激烈的掙紮。

褚無咎無動於衷,他在冥冥中以平靜而居高臨下的視角,已經判定這個男人會做出正確的決定。

好半響,蒼穆終於睜開眼。

他緩緩看向那結界中的人影,神色漸漸變得平靜,有種孤註一擲的堅毅。

“掌門…”清微長老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聲,他哀求:“那是大師兄,那是大師兄……”

蒼穆卻緩緩說:“我知道。”

“清微,我是無能之人,師兄曾經祭劍為乾坤大地橫掃勁敵,可我卻守不住這份來之不易的太平。”蒼穆說:“我愧對師兄的期望,我愧為昆侖掌座、乾坤掌座。”

清微長老哽咽:“掌座,您怎麽能說這話,這是天意,您已經盡力。”

蒼穆搖頭,嘶啞道:“先有天霜山,又有長闕宗,如今我們昆侖都被妖魔公然圍困,我卻無力帶著山門反擊,只能一再退讓妥協,拖累滿門清譽被人指指點點。”

“昆侖立宗幾十萬年,再沒有我這般無能的掌座。”蒼穆長嘆一聲,一直鎖眉沈重的臉上卻竟慢慢露出笑意:“我無能力挽山河,但天不斷我昆侖,留我大師兄一命,給我乾坤正道一條生路。”

清微楞住,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,漸漸變了聲音:“掌門,掌門…”

蒼穆轉過頭,卻看向褚無咎,臉色柔和下來。

“孩子,謝謝你來告訴我們這些。”蒼穆說:“你的恩義,我們昆侖不會忘記,你是個好孩子,我要再拜托你一件事,等你回去,必定告訴明朝,她藏著這麽大件事不告訴宗門,目無尊長、又無宗紀,實在不像話,本該按門規懲罰,但她襄助長闕宗的弟子,又有大功,功過相抵,不獎不罰。”

“你告訴她,掌門不怪她。”蒼穆輕輕拍一下他肩膀:“等這一切事了,叫她趕快回家。”

清微再忍不住,哭喊出來:“師兄——”

他下意識去抓蒼穆,蒼穆一把按住他肩膀,稍用了力氣一推,清微踉蹌著後退,眼看著蒼穆毫不猶豫走進結界裏。

“師兄——”

蒼穆聽見身後淒厲的聲音,他卻充耳不聞。

暴虐的靈壓與魔氣同時從頭頂籠罩,他放開周身一切屏障,強大的靈光從體內沖出來,與周圍萬千靈光融為一體,迅速融合為壯大的力量,義無反顧壓迫向漆黑的魔氣。

空氣中有強烈的腐蝕聲,蒼穆面孔開始流出血來,他艱難地拖起腳步,一步步走到冰玉榻旁,看著冰玉榻上熟悉的面容,一股淚意瞬間沖上鼻頭。

“大師兄啊,大師兄。”蒼穆說:“師弟還能再見您一面啊。”

“師弟無能,您該責罵我。”蒼穆眼眶發紅,又長長嘆氣:“現在不比咱們當年了,後生可畏,這世道,我已看不分明了,天霜山的老宗主沒了,長闕宗的伏昆大兄走了,我看清微頭發也白了,我們都老了,這天下,終將是年輕人的天下了。”

“明朝在揚州,在血羅剎手裏,您自然把她帶回來,也煩您將小肅帶回來,還有韻婷,子不教,父之過,我這兩個弟子,都有許多不好,但終究我養大的孩子,我心裏舍不得,您比我會教孩子,煩您日後多看顧教導他們。”

“師兄,您可一定要醒來。”

“師兄啊,師兄…”

血水漸漸湧滿蒼穆整張面孔,他嘔出血,慢慢滑坐在榻邊,仰望著天空,看見浩大的靈光爆涼漸漸壓倒黑的霧氣,像新一天破曉燦爛的光霞從天邊亮起,漸漸壓滅一切冰冷黑暗,天色漸亮,勢不可擋。

明天,一定是個好天氣。

蒼穆終於慢慢露出笑。

他記得,許多年前,他繼任昆侖掌座那一日,站在雲天山巔,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好天氣。

他長在昆侖,他的師尊是昆侖,他的師兄師弟是昆侖,他的弟子與師侄徒孫是昆侖。

這是萬世的基業,是不朽的榮光。

他怎麽能不為昆侖,心甘情願流盡最後一滴血。

“…大師兄,師弟先行一步了。”

他吐出最後一口血,終於能心滿意足地,慢慢閉上眼:“…若有來世,我們再托生昆侖,做下一場…師兄弟。”

“轟——”

爆大的靈光照亮了半邊天際。

颶風吹動褚無咎的衣袍獵獵作響,他巋然不動,以一種冷漠的姿態,看著一道巨大裂痕倏然貫通山峰與天地。

仿佛永遠的寂滅無聲。

直到好半響,漸次散開的灰塵中,一道清晰的清臒的人影,緩緩向他們走來。

沒有人說話,但他們所有人都知道,他的名字。

他是太阿劍之主,是昆侖有史以來最強的那一把劍。

他是衡玄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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